【现代诗】旅途（组诗）/庞白

不能和一棵草生气

人不如一棵草

如果知道人不如一棵草

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你生气，你最生气，这个时候的草也拼命绿着

穿过柴达木无人区

一路上，屹立的无数山川，我不知晓它们的高度

很少看到人，很长时间里，一个也没看到

飞鸟也不见

低矮的草，三五成群蹲在路边

有时也看到古老的河床，张着大嘴

好像缺氧

白云从山头上压下来

一辆绿皮火车从远处奔来

很快就奔到了山那边

那年

从德令哈去西宁，想起来只是一闭眼的工夫

从西宁去青海湖、坎布拉

是十年的时间

天仍然蓝，仍然一个人睡在旅途

别过的城市成为一个名词

别过的人

很少回到身边

德令哈，石头遍野

天空如此盛大，德令哈。草绿得弯下了腰

匍匐在河边的旱柳

目送一江黄水顺流而下

岩石上的树秃了，一只心事重重的鸟

飞过头顶

它落在我们身后，跳来跳去，很好奇一一

这帮诗人

躺在仿佛无边的草原上

晒太阳。他们瞎想什么

“山都绿遍了。” 突然有人感慨

“28年了。”也有人自言自语

而1989年春天，江南的海子

在德令哈，并不如此轻声细语

夜色笼罩，戈壁荒凉

青稞长成石头

远处传来的是一声呐喊

红树林

它们安静地站在咸涩中

不守望，不倾听

风来，迎风；雨来，接雨

柔韧向上舒展的同时向下延伸

从漫天污泥里拱出漫天青绿

绿得饱满，绿和自信,绿满四季

多么好啊，缓慢，扎实，不引人注目

生死杂陈中的轻摇慢晃

有时像遗弃的木桩，无比枯寂

有时像飘扬的经幡，慈爱满天

它们，安静地站在咸涩中

飞翔交给海鸟

远足交给游人

脱胎拔节依始

每一根枝条，都便超越了时光

每一根枝条都是阳光的味道

庄严而不沉重，决绝而不苦涩

在南方这片海湾

和海堤、土地、人一起

既彼此独立，又生死相依

这样的早晨，在凤凰

有人在河里打捞飘浮物

有人在石板路上边走边看

有人骑三轮车按着喇叭拉货疾走

有人戴墨镜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太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刚刚升起

照着对岸客栈挂的灯笼

灯笼们都老了

宠辱不惊，慈眉善目，比肩而立

夜间大雨，冲洗过的吊脚楼仍然灰黑

河堤边的树还长在原来的位置

我坐在三楼阳台

望着楼下河边捶衣的老妇人入神

她缓慢又吃力地捶着，一件又一件

洗涤昨日的污渍

这样的早晨，鬼魅刚去，风静，云淡

晨雾初散，市井的喧嚣渐起

很多原来未曾忘记的事，去了远方

老巷子

苗人走过，土家人走过

汉人、古人走过。石板谷谷

安静了，又响起

只有墙角的野兰花，种在水中

傍靠着一根老树根

睡着了，一直暗绿泛着灰白

车过衡阳

那年冬天，列车往北

车过衡阳时，听说一场大雪正覆盖黄河

很多人回不了家乡

现在是夏日，从湘西返回

又一次经过衡阳。窗外的电线标

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一些名字

西斜的太阳从另一边车窗横照过来

把我映进车窗玻璃里

玻璃窗里的脑袋有些陌生

该白的头发，全白了

看起来像别人的脑袋

也像经过的这个城市一一

多年过去，熟悉的又重新陌生